有一次,我对几个侄儿侄女讲“文革”,说当时参加了红卫兵、红小兵之后,便随便打老师、打校长。一个侄儿忽然大声武气地插嘴说:“我那个化学老师太讨打了。”这时,我分明感到他稚气的眼中闪过一股凶光。我想,如果有上峰的号召和组织,有堂皇的理由,让这些娃儿穿上绿军装,扎起皮腰带,戴起红袖章去造反去打人,可能不会太困难。也许,他们还会青出于蓝胜于蓝,这些娃儿只知道刘德华,不知道林彪,只知道范晓萱,不知道江青。国家和民族曾经卷进“文革”这样一个险恶的大漩涡中,九死一生方得逃脱厄运,为什么不能把这个大漩涡的情况告诉下一代,让他们远离这个灾害呢?
几年来,在文物市场里,别人眼明手快,买汉唐的,买宋元明清的,顶不济,也要挑民国的东西买。只有我嗜好“文革”瓷器的收集。
我大规模收藏“文革”瓷器是从1993年夏天开始的。作为一个私营企业的经营者,为了生活,四处奔波,头脑中的弦绷得十分紧,为了松弛自己,我选择的消遣方式是参加收藏活动。
我把自己大量的时间、精力、金钱消耗在“文革”瓷器收藏上,把它作为一件正事来抓,一直坚持了五年。我不断地把这些东西从全国各地的居民家里、贩子手里、古玩商店里、大宾馆或政府机关行政仓库里、瓷厂的陈列室和仓库里、拍卖场上、甚至从海外华人朋友手里,把品种繁多花样百出的“文革”瓷器吸引到我这儿来,成功地进行了一次“文革”瓷器的“紧急集合”。比一般人奢侈的是,我日常就使用“文革”瓷器,笔筒用的是毛泽东诗意画图案的“钟山风雨起苍黄”、茶杯上书毛泽东语录“善于把党的政策变为群众的行动”、烟灰缸上写的口号是“斗私批修”、花瓶上的图案是王铁人扛着大管钳攀登采油井架、茶壶上的图案是农业学大寨……
“文化大革命”在20多年前就闭幕了,“演出”长达10年。我有幸从头至尾参加了这台“演出”。中国为这台“演出”付出的“制作费”,为无法计算的天价。我们的国家到今天仍然在为“文革”造成的创伤支付着“医药费”。
然而,“演员”们终究退场了,批斗会的批斗方和被批斗方退场了,天安门接见红卫兵时的接见方和被接见方退场了,武斗的进攻方和防御方退场了,串联的红卫兵、支左的军队、进驻上层领域的工宣队、贫宣队、街头游弋的群专队……潮水般地退场了。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撤退较晚,方式也独特一些,但还是退场了。舞台上的人物退光了,只留下了一些道具。20多年来道具毁损得非常厉害,特别是陶瓷器具,由于它们易碎,几乎都灰飞烟灭了。
这些瓷器上的文字、图案让人感到不堪回首,但死死地盯着它们去联想和思考,就体会出它们件件会说话。
诗人流沙河来看过几次了。我们结识几年来,他眼看我的藏品日益增多。他告诉我,他曾有一个碗,是当年县里造反派发给他们的。这个碗本身就是为“黑五类”们定烧的,碗上面写有八个大字:“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”。一天三顿让你端着这样的碗吃饭,天天给你以精神上的折磨,压迫你低头,否则你就连这样的饭碗都保不住。这件事令人感叹,当年造反派的创作确实很有灵气很实用的。策划这件事的先生(或女士)如果尚健在的话,就凭他曾拥有的这个经典的设计,一定可以到广告公司去端饭碗的,一定可以再出许多金点子的。非常遗憾,流沙河曾有的这只碗已不存在了。对这只碗的失踪,我只能用“牺牲”来形容。它的消失令人心痛,也许是它太暴戾了,皇天厚土不容它,要让它化成碎片,永不见天日。我真希望当时的某一个“坏人”能把这只碗存留在人间,让它有一日重现在人们面前,甚至让人们捧着这只碗吃顿当年的“革命饭”,切身体验一下“文革”到底是什么滋味?
老作家马识途在参观了我的收藏之后说:“这件事有意义,你要坚持下去,”他又叹息说:“当时的高帽子、黑牌子如果能留下一些。让后人来看就好了。”马老的话让我回忆起当年父亲在院子里认真地用竹片、竹丝捆扎自己的高帽子,然后戴上高帽子接受造反派批斗。由于记忆深刻,让人感到这些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。李致老师看了之后说:“我叔叔巴金一直想搞个‘文革’博物馆,你这样搞‘文革’陶瓷馆,今后有人搞传单馆、票证馆、宣传画馆、唱片馆等等,这样,‘文革’博物馆不是就搞起来了吗?”
陶瓷艺术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精华。而且,瓷器收藏与历史背景密切相关。作为艺术品,都有一个规律,盛世出大品,出精品。“文革”十年,是为乱世,大品精品稀少就是自然的了,当时瓷器大量的工业化生产,瓷器上的图案文字大部分采用的贴花工艺,这些东西谈不上什么艺术价值。但是,在我苦心收藏的“文革”瓷器中,大部分东西是手工制作手工描绘的。在碗、盘、坛、罐、壶、杯这些日常用品中,我收集了大量手绘的产品。特别是瓷雕、瓷板、花瓶、大缸这四类器物中,我收集到一批艺术非常精湛的作品。因为这些品类的东西是当年为了革命宣传的需要,创作一些摆设在宾馆、会议室、办公大楼或作为必要的礼品。这些东西的制作本身就是政治任务,不考虑成本。我收藏的一尊毛泽东彩色瓷雕像,高1.4米,重100公斤。据当时工人讲,烧了100多尊,成功的只有几尊,而且不能让毛泽东瓷像躺着烧,为此专门把瓷窑拆了改建。当时人们对烧制这些瓷器非常虔诚,没有时间和金钱观念,更没有传呼机、卡拉OK、麻将、桑拿等干扰,制作的作品有种特殊的犹如宗教祭器的时代气质。时过境迁之后,这种气质是今天很难仿制的。
在收藏“文革”瓷器方面,由于我的收藏品量大质高,行内朋友恭维说:你这方面收藏中国第一。我这个人好大喜功,是个“骄傲使人落后”的同志,于是就不客气地把这个“第一”先拿来当起再说。有一天,如果真正的“第一”出现江湖,咱爬出来跑了就是。
这几年,在这东收西收的过程中,有些江湖陈事可以摆出来给大家凑兴。
最便宜的藏品 有一天骑自行车下班,路过文殊院,眼角余光扫到路边有一亮点,刹住脚看看,原来路边有一个文具摊,女摊主用一个断了把的茶缸插铅笔,茶缸上的图案是岩石青松,还有毛泽东手写体的“暮色苍茫看劲松……”我假装平静,先买了一些书本之类的物件,然后顺势讨要此茶缸。女摊主说:“你拿走我就没得东西来放笔了,你要赔偿我。”我让她开个价,她沉思片刻,勇敢地说:“你起码要给两元钱。”于是赶紧答应,掏两元钱给她。她笑嘻嘻,我笑嘻嘻。这是藏品中最便宜的一件。
“乘人之危”买到的藏品 景德镇文联下属某公司在太升路开了间陶瓷精品店,货色齐全。店里有个雕瓷的毛主席像,约30公分高,做工非常精细,连老人家布鞋上的针眼儿都清清楚楚,身后雕了一片松林,松干老道,松针细腻,用电筒照透光,轻弹声音似筝,而且是景德镇工艺大师俞悦来亲手制作,有证明资料。据商家说,此物当时只制作了三个,中央办公厅选走一个陈列,什么地方又收藏了一个,现只剩这一个孤品在市场上。问价,3200元不能少一文。根据我所收集的情报分析,成都没人会买他的,于是耐心地和他砍价,经过数次纠缠性的谈判,仍无进展,我准备按他的价格成交算了。这时,得到一个重要情报,这家瓷器店经营不善,内部好像也出了毛病,近期可能会关门清盘。于是我重整旗鼓杀价,对方终于不支以1600元成交。不久,我经过该处,这家瓷器店果然关门。
请走火锅店的镇店宝 我经常在市场中收“文革”瓷器,一来二去,在这一行中有了点名气。一日,朋友提供线索,说某火锅店有一尊毛主席挥手像,和人民南路上那个一样,难得的是还配有20公分的瓷座,瓷座四方都写有林彪拍马屁的那些话。但人家用此物镇店,不一定肯转让。后来和火锅店陈老板见了面,大家天南地北谈得高兴了,陈老板也是个性情中带侠气的人,就爽快地转让给我了。但使我过意不去的是,几个月后这个店的生意就越来越差,陈老板只能把其打点给别人经营了。我悄悄地寻思,当真有这么灵吗?
买走老工人的结婚纪念品 成都东郊是国营大厂集中的区域,通过朋友的朋友的介绍我来到了东郊钢管厂宿舍区一老工人家里。他们家有一对“文革”罐罐,完整无损,约30公分高,图案是鲜花簇拥中的《毛泽东选集》雄文四卷。第一次去,让我们看了东西但不说买卖的话。第二次去,老婆婆说:“这是我们的结婚纪念品,当时我们一个月才20多块钱,买这一对罐罐就花了8元钱,我们爱惜得很,它比我们的大娃儿还大一岁,放炒米糖在里头不回潮,安逸得很。”我向她阐明了我收藏“文革”瓷器的伟大历史意义,重点说明我不是拿这些东西来赚钱的云云。她终于理解了我,叫我过几天再来,说她要与老头子商量。第三次去,终于成交。
“毛主席”乘坐普通舱到成都 毛泽东一生不太乘坐飞机,特别是晚年,一般都坐火车专列。我为了加大收藏力度,曾在北京琉璃厂开设了一个专柜,就在北京买进卖出。一次收集到一尊毛主席半身像,有70公分高,和真人差不多宽大。我很高兴,特派公司员工小毛到北京去拿回来。这件差事让小毛受折磨了,不能托运,这么大个东西在飞机上一直抱着也太难受。幸好当班的年轻空姐还认识毛泽东,也比较尊重毛泽东,主动建议把毛泽东瓷像放在一个空位上,给系上安全带,小毛在旁边扶着,以确保安全。结果,弄得一个飞机的乘客,都轮流过来参观,有的还双手抚摸毛泽东瓷像,以求赐福。结果,毛主席在死后这样乘坐了一次普通舱。
买了一筐“文革”碗 一朋友说他有“文革”碗,我同意他拿来,并说好10元钱一个。几天后,他把“文革”碗拿来了,整整一筐,竟有130多个!但是花色品种十分单调,除了“为革命种田”,就是“农业学大寨”,又是成都郊县生产的土碗。有些碗里还有很多油垢,显然是从一个偏僻地方镇上的小饭馆中一网打尽收来的。虽然我眼大头大,但不能食言,也不能打击人家的工作积极性,于是照单全收,付出1300元。临别分手时,这位哥子十分满意,大方地表示:“这个竹筐子就送你了!”送客出门后,我对着这一筐“文革”碗直发愁:这批碗作为收藏多了,如果去开个饭店又少了。
大资本家也爱“文革”瓷器 我在生意场上有时也会接待一些大资本家。有次,香港香江集团董事长、全国政协委员、国务院港事顾问杨先生到我公司作客。第一次见面,从办公室架子上的“文革”瓷器谈起就顺畅多了。临走我送他两件东西:一件是青年毛泽东的摆件,毛泽东很帅很英俊的模样。另一件是个笔筒,上面是语录:“我们是战争消灭论者,我们是不要战争的;但是只能经过战争去消灭战争,不要枪杆子必须拿起枪杆子。”杨先生很高兴,又表态今后要和我进行合作。l996年我到美国途经香港,杨先生非常隆重地款待我。加拿大温资集团的张先生在成都有大手笔投资,通过朋友介绍认识后,我曾送他一尊毛主席像,供他摆放在办公室里,这事我都淡忘了。l998年春节收到张先生贺卡,上书:“感谢你送我的毛像带来的吉祥。”我感到,这个爱好,对我经商办企业是有好处的。
民间传说,精美的石头会唱歌。
我认为,“文革”的瓷器,也有灵性,也会说话。